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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他的笔记本上清晰地记录着：1月4日，据农业部研究，近10年来，吨粮耗水1191m3，平均粮食水分生产力约为0.84kg/m3，北方地区平均约为1.07kg/m3……这是每天都做的笔记和思考记录。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是老人一生耕耘的最后书写。

“那天上午，爷爷起床后感觉有点头晕，休息了一会儿便和往常一样，看书、翻资料。下午两点多，午觉醒来，他突然感觉到不舒服，我就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并通知了他女儿。”照顾徐老的保姆小曾哽咽着说不下去。救护车赶到时，徐老已重度昏迷。给老人带来重创的，不是纠缠一生的肺病，也不是9年来让他只能“鼻饲”的鼻咽癌，而是一次急性脑溢血。

1月9日上午11点15分，我国著名水利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徐乾清，静静地走了，悄然离开了他牵挂一生的水利事业。徐乾清的离去，带给人们的是无尽的哀思，而他心系水利，为我国大江大河治理倾注的大量心血，也深深感染着每一位水利工作者。

博学多才“万有书库”

1925年12月16日，徐乾清出生在陕西城固县，城固位于汉中盆地，由于这里有汉水横贯东西，并且秦汉时期留下了众多的水利灌溉工程，所以汉中盆地平川地区农业相对发达。“浇灌民田，顷亩浩瀚”的山河堰，“稻畦千顷，烟火万家”、“百谷收入”的五门堰、张良渠等古老的灌溉工程浇灌了陕西水稻生产基地。“由于我少年时期长期生活在具有灌溉设施的农村，也看见过少量古老的和现代的农田灌溉工程，对水利工作有一点感性认识。”徐乾清在回忆家乡时说道。

1937年7月，日寇入侵，北平沦陷，原国立北平师范学院附属中学校（北京师大附中）因抗战爆发西迁西安，并改名国立西安临时大学高中部，1938年又迁往陕西城固，改名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附属中学。徐乾清在城固县上的中学就是这所学校，徐乾清曾经无限深情地说：“中学6年是我一生受益最多的时期。”这所当时全国有名的中学，具有优良的爱国传统和严谨的校风学风，汇聚了一大批优秀的教师，他们师德高尚，学术水平高。在这所以严格要求，严谨治学著称的学校里，这名天资聪颖的少年如鱼得水，老师的悉心传授让少年的心穿过莽莽的秦岭，越过辽阔的汉中平原，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时候徐乾清对历史、地理知识有了很大的兴趣，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历史、地理书籍，祖国的大江大河与灿烂的历史文化让这个聪颖勤奋的少年心向往之，激情满怀，由于他的博闻强识，被同学们称作“万有书库”。

1945年7月他中学毕业，这个满怀抱负的汉中少年离开家乡，于1945年9月至1949年5月，先后在重庆、上海国立交通大学土木系学习。毕业后伴随着新中国的成长开始了他长达60年的水利生涯，在这60年里，徐老几乎跑遍了祖国的各大江河湖泊，通读了古今各类水利书籍，“真正做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们都叫他‘活字典’”。徐老生前的老同事、老朋友戴定忠回忆起这位曾经朝夕相处过的挚友总是不禁发出由衷的钦佩与赞叹。

他耕耘不倦、学识渊博。“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在旁听一些会议时能见到徐院士，当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知识渊博，学风严谨。”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副院长胡春宏回忆说，“当我1989年参加工作到中国水科院后，更是深有感触。他不仅对我国水利水电各个专业、领域和各大流域的情况都非常熟悉，而且对水利业务非常精通，无论谈到其中任何一个方面，哪怕是非常具体的问题，他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且言必切中要害。”

他长期从事防洪、水利规划、科研等方面技术管理和综合研究工作。他推动并参与了大江大河历次流域综合规划工作、三峡工程可行性研究论证工作，主持一系列防洪专题论证，参与主编《中国水利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水利卷》，主编并审定《水利科技名词》，撰写了《中国的防洪》等有重要影响的论著。这些基础性专著都是水利工作者案头必备的工具书。

“我和徐总较多接触是从编《中国水利百科全书》开始，他是该书的主编，我是防洪分册主编，徐总负责审查和终审防洪分册工作。”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办公室原总工程师富曾慈回忆道，“防洪分册从框架设计、条目选取、撰稿与审稿过程都得到了徐总的亲自指导。尤其在终审时，他又挑选出70多条重要条目亲自审阅，逐条提出修改意见。”

从汉中一个被称作“万有书库”的少年到胸怀江河、留下丰厚成果的老人，一晃60多年，60年的记忆被老人点点滴滴书写在小本子上，汇集起来，4万多字，70多页，是老人对每一个重要阶段的思考和总结，也是给自己终生关注的江河事业的一份礼物……

情系山河治水安邦

翻开徐乾清厚厚的简历，我们可以看到1949年9月初，23岁的徐乾清从国立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就被选派到泰州苏北行署水利处，开始了水利生涯。此后，从苏北到上海再辗转到北京中央水利部，他当过工程技术人员，担任过部专家工作室技术组组长并兼任苏联专家组组长的助手，在部科学技术委员会工作过……后来他担任水利电力部计划司副司长、水利部副总工。离休后的徐乾清更忙了，继续担任水利部科学技术委员会顾问、全国自然科学名词审定委员会委员。正如他所说：“大概由于我对历史、地理知识的偏好，我对几条大江大河形成的自然地理、社会历史背景和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江河治理及防洪减灾事业的发展变化给予了终生关注。”

60余年的水利生涯，从长江到黄河，从松花江、辽河到淮河、海河、珠江流域，徐乾清跑遍了祖国的各大江河湖泊，推动参与了全国主要江河流域规划的编制、修订、审查工作，参与了长江三峡、南水北调等重大水利建设项目的论证和审查工作，先后担任“黄河治理”、“长江防洪”、“西北水资源开发利用和生态环境保护”等国家科研项目的专家组长，为我国大江大河治理倾注了大量心血。徐乾清回忆自己水利生涯时这样写道：除了“文革”那几年，我一直没有离开水利部门，直接或间接参与了新中国水利发展的各个过程，为水利事业做了少许力所能及的工作。”

他记得，第一次接触实际的水利工程，是在1952年夏，当时参加了治淮和荆江分洪工程的实地考察。刚刚参加工作的徐乾清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水利事业的复杂艰巨，更感受到需要进一步学习的紧迫性。

1953年—1955年，在担任专家工作室技术组组长的3年间，徐乾清帮助苏联专家研究我国水利重点地区发展方向，帮助解决在建和拟建重大工程设计、施工中存在的问题。苏联专家认真的工作态度、不厌其烦的讲解、外出都带着大量专业书籍的习惯，在他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徐乾清一直注重从宏观角度考虑和探讨中国水利事业的发展。他关注水利发展的自然地理特征，关注社会经济发展的历史背景，关注环境变迁对水利发展可能产生的影响。他认为，这是做好大江大河流域综合规划的基础。三篇代表作——《近代江河变迁和洪水灾害与新中国水利发展的关系》《我国江河治理水资源开发的现状问题和对策》《面对21世纪中国水利形势和需要考虑的问题》，对我国水利发展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1986年，在三峡论证期间，很多人对是否要修建三峡存在不同意见，其中，对三峡工程的防洪作用有不同的看法。在这个问题上，徐总翔实地分析了三峡工程防洪的必要性和不可替代性，对统一认识起到了一定作用。前不久，三峡工程进行了中期评估，证明他当时的论点是正确的。由此可见，徐老对长江流域防洪的规律掌握得很清楚。在工程院里，大家都认为他是防洪领域的权威专家。当宏伟的三峡工程开始在长江防洪中发挥作用时，中国工程院院士陈志恺不由得回忆起当年论证的情形。

90年代初，徐老根据国家水资源规划与管理的需要，建议将“华北地区宏观经济水资源规划管理的研究”作为重点专题，突破了传统“以水论水”的研究思路，首次将水资源研究与宏观经济紧密结合起来，从而把我国水资源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20世纪80年代以来，徐乾清几次从宏观角度提出我国水资源短缺给社会经济发展及生态环境保护带来的严重影响，提出了明确的对策。当“八五”攻关即将结束之时，徐乾清又敏锐地将视野投向了水资源短缺、生态脆弱的西北地区，提出要尽快开展西北地区生态需水研究。在他的积极倡导下，“西北水资源合理利用及生态保护研究”被列为国家“九五”科技攻关重点项目。该项目的及时设立和成果产出，为20世纪末我国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提供了重要的科技支撑。

1998年长江流域发生大洪水，在一次国家领导人出席的防汛座谈会上，徐乾清第一个发言。针对洪水特点、灾情和在当时长江中下游的防洪设施基础，他主张继续严防死守，除非遇到特殊险情，否则不考虑分洪。“这是一次大胆的估计，所幸言中，否则可能导致不良后果。”徐乾清在日记中谦逊地写到。最后，汛情发展一如徐老所料，他的方案，为抗洪战役的胜利起到了重要作用。

那次会议结束前，徐老还慎重地点到了一些问题。长江中下游防洪规划依据的资料太老，需要重新修改调整；堤防质量差，隐患太多；分蓄洪区安全设施不全，问题很多，需要加快处理解决……他还提到了一个重要的话题，对当时黄河治理中靠挖河疏浚解决黄河防洪的做法提出了否定的意见……当时，出席会议的领导对徐老这种负责任的态度表示肯定。

1998年4月，徐乾清参加了长江中游的考察，这是徐乾清生前最后一次考察长江，利用空闲时间，他重新阅读了《水经注》、《入蜀记》和近代的一些河湖类变迁的资料。翻开当时的日记，徐乾清留下了这样的字句：“古代的文人，走过一条跨越广大地区或经历一条大江大河的旅行，大概一生也只有一次，因此都对此行的名胜古迹或旅途、河道特点详加记载并作必要的历史地理考证，通过阅读郦道元的《水经注》和陆游的《入蜀记》，从而温习了长江河道演变的几个重要阶段的河道变化情况，获益非浅。”

他把自己全部的热血和智慧，奉献给了祖国的水利事业。昏迷的前一天，老人特意嘱咐女儿给他找来《大三峡》的影碟，他要看，三峡是老人时刻牵挂的工程，这是他水利生涯的一个重要部分。

做人做事求真务实

徐乾清做人做事求真负责，是出了名的。无论做工作还是搞研究，他都实事求是，敢讲真话，对事实负责，让人敬佩。徐老有一种境界，别人都很羡慕，就是他讲话大家都爱听，而且是认认真真地听，哪怕他说的是反面意见。因为大家知道，徐老轻易不发言，一旦说出来必定是经过充分的调研考证和深入细致的思考，往往是实事求是的科学见地。

多年一线实践，让他对水利有了深入的思考。徐老曾经说过，他深深体会到水利科学是一个极其复杂、极其庞大的多层次的系统工程，涉及自然科学、技术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高度综合性学科，必须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必须正确认识工程技术既是帮助人类获得巨大效益、推进人类进步的巨大动力，但如果使用不当，也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和损害。

他总是在思考什么是真正的规律，总是在依据掌握的事实考证说话，徐老的务实作风早已养成。了解徐乾清的人都知道，他一生出席的大小会议无数，但每次话都很少。他的发言，没有高谈阔论，不会冠冕堂皇，有的只是踏踏实实的学问。每一句观点或者引用的数据，都是跋山涉水调研或者在书屋里“淘尽黄沙”的结果。也正因为如此，他发言，听的人就会紧跟着记，生怕错过哪一句。好友富曾慈说：“徐总就是特别认真负责，没有十足把握的观点，他从来不会轻易发表意见，但只要他发言，站位很高，很客观，也因此非常有分量。

“徐院士的科学作风十分严谨，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句话、每个词都非常准确。他告诫我们，对任何事情，哪怕是一个数据都不能含含糊糊。”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副院长胡春宏对此深有感触。

1995年，水利部安排中国水科院作一个全国江河疏浚情况的研究报告，为国家是否实施“百船工程”（河湖疏浚挖泥船建造项目）提供依据。报告初稿完成后，水科院邀请一些老专家来评审。“当时，徐院士看了报告后，对一些数据提出疑问，向我一连提出了好几个问题，我都没答上来。”胡春宏说，“于是他郑重地告诉我，数据不准确，还需要核实，最好是能掌握第一手资料。”

2009年3月，为撰写庆祝新中国成立60周年的文章，中国水科院副总工程师程晓陶给徐乾清去了电话，说想了解4个问题：一是新中国60年大规模治水活动如何划分阶段，每个阶段有什么特点；二是有哪些重大项目是必须记住的；三是有哪些重大决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四是有哪些重要的经验与教训，是晚辈们应该汲取的。徐乾清静静地听着，只说了句：“这个问题比较大，我需要准备一下。”一个月后，程晓陶如约来到徐乾清家中拜访，桌上，早早摆好了一份详尽的谈话大纲。程晓陶被深深感动了：“谈了整整一上午，徐老是在总结他一生的治水经验，希望能将其精华传授给后人，而这精华，就是要实事求是，要尊重科学，要遵循客观规律，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好治水安邦的大业。”

徐老常说，做学问的人需要“密不透风”和“滴水不漏”，要脚踏实地，尊重科学，半点马虎不得。这是一种态度，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对历史的负责。徐老的这种风格，正如他在总结自己人生时提到的：“可以说，对工作学习始终是积极的、认真的、负责的，马马虎虎、对付对付应对工作和学习的态度还是比较少的……”

为师为学品范人生

“与人打交道，无论对方年长年轻、职务高低，徐老总称之为‘同志’。”徐乾清是王浩申报院士的提名人，王浩体会最深的便是徐乾清的谦逊与平易。“这样的称呼，一下子就拉近了与人的距离，特别是与年轻人的距离。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宽松的氛围下不断向徐老学习和请教的。”

对年轻学者的请教，徐乾清是从来不吝啬的，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平时，经常有年轻的水利科研人员在评职称、报奖等方面请徐乾清帮助推荐，而他立了三个“门规”：一是被推荐的人及其所做的工作必须是他所熟悉的；二是草拟的材料必须提前送去，他认真看完及时通知对方结果，并注明“可以签”、“做修改后再签”、“能否请其他专家推荐”等意见；三是凡他签过字的材料，必须给一份复印件留存。

“徐老开会发言语气十分平和，且都围绕着‘指出问题、提出建议’展开，从不以专家身份凌驾于别人之上。”王浩有两个深切感受：一是“实”，徐乾清向来没有空话和套话；二是“有收获”，言之有物，从不漫无边际。“近两年来，去徐老家讨教甚多。在我主持《中国水图》编制工作期间，徐老多次叫我到他家中，一幅图、一幅图地讨论，对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逐一提出具体的建议，每次都花费整整半天的时间。”中国工程院院士、南京水利科学院院长张建云回忆说：“看到如此年高的老人，克服病痛带来的身体上的不便，认真地与我讨论，我内心充满了不安。”

2009年12月，在得知张建云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后，徐乾清第二天就拨通了电话：“张院长，电话里我只给你说两句话。一是祝贺你，也祝贺南科院；二是希望你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要什么会都参加，要扎扎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特别是抓紧把《中国水图》和全国河湖普查两件大事做好。”“发言”一如以往，简短却铿锵有力，张建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禁不住有点哽咽：“徐老，您放心，我会永远记住您的话，也一定按您老的要求去做。”

女儿徐佳回忆说，以前家里有小院，父亲总爱种竹子，后来搬家，他就养起了兰花。“父亲说过，喜欢竹子，是因为那份清高和骨气，笔挺的脊梁，正直一生，若谷的胸怀，坦坦荡荡。喜欢兰花，是因为她不艳不娇，淡泊从容，不张扬，总是幽幽地、默默地散发芬芳……”

大家都说，徐乾清一生把名利看得很淡很淡。徐乾清一辈子不要奖，谁给他个荣誉证书，他都要着急。直到2009年9月，被评为“全国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这也是他平生唯一接受的个人荣誉。他在遗嘱中这样写道：捐款5万元给钱宁泥沙科学技术奖基金会。把一生的藏书捐献给科研院所，希望这些书籍能继续发挥作用……

“我只能算是一个平庸的水利科技工作者，根本够不上‘专家’的称号。这一生辛勤劳累有余而业绩成效甚微，不能不说是终生遗憾。”徐乾清在日记里这样概括自己的一生：“但我尽了我的一切能力，做了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无负农民给我的饭，工人供我的衣和生活用品；一生未做对不起社会和周围同志和亲朋好友的事。大概还算是一个可以问心无愧地度过这一生的普通劳动者。”

卢倩老师根据以下材料综合编撰：

①.   《一生的书写——追记中国工程院院士徐乾清》，中国水利报第2865期

②.   《清水徐徐撒乾坤》，《光明日报》，第19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