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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教育家赵慈庚

[编者按]赵慈庚(1910-1999),河北省定县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数学教育家。1936年后曾任师大附中数学教师。

勤奋求学成栋梁

赵慈庚,字霁春,1910年3月1日生于直隶(今河北省)定县钮店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因为降生的阴历月日和母亲相同,所以取名慈庚。祖父赵静庵童年失怙,知难善筹,几十年勤俭耕织,争得家境粗足。他喜欢读书,但孤苦伶仃不能如愿。及至壮年,人丁渐旺,便希望这个家以耕读相传,舍着一切让长子步云读书。步云先生字凌霄,刚进秀才而满清逊位,遂辍学从教。不幸四五年后积劳病胃,撤帐回家。于是全家把希望寄托在幼年的慈庚身上。

赵慈庚5岁时父亲告归,便伴着药炉教子读书,督责甚严。每天新课不多,但是无论冬夏或逢年过节不许一日间断,一定要儿子把规定的功课读完背会才能出去玩。

农家生活是清苦的。夏天,在院内树荫下支块木板就是课桌。秋天,地头看庄稼的窝铺就是课堂。冬天,在凉炕上用棉被裹住双腿就琅琅读书。磨好了墨,不一会就结冰,写不了两行字,毛笔尖就冻住了,要不停地哈气嘘笔才能写下去。就在这样的苦境中,不到两年时间,他读完了小学国文课本七册,插入本村国民小学学习。

1924年,在县城的高小毕业后,赵慈庚同时考取了两所中学。按照父亲的意见,他上了设在本县的省立第九中学。

少年时期的赵慈庚精力充沛、兴趣广泛。他自己回忆说:“中学时期的生活是我最难忘的一段,好像自己能力很大,觉得没有不能做的事。也确实做了不少事。”他对数学最感兴趣。作业一题不缺地做,尤其觉得证几何题是一种享受。他的国文在班上是最好的,英文也是优等。正课已经很忙,但还喜欢画画、音乐。学校的课外活动有各种学会,他主要参加数理化学会,并主持这个学会两年之久。请人讲演、刻写讲义,制作图表,每周花的时间不少于20小时。为此,1927年学年结束时,学校发给他一张褒奖状。

军阀混战殃及学校。他们这届学生延至1929年1月才毕业。由于家境不裕,赵慈庚只得就业。开始,他留校当书记,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他的老师郑洁泉先生劝他说:“一个人活一辈子,酸甜苦辣咸的滋味都要尝尝。书记这个工作没什么味道,还是找有味的工作好点!”于是,他只当了7天书记便毅然辞掉,到农村当一名待遇较低的小学教师。然而他并没有放弃升学深造的愿望。这年6月底,已经有许多同学去北平考学。7月初有一位姓边的同学,动身之前故意留给他一封带着善意的信,说:“您不考大学就是没出息。”激动之下,他借了30块银元,加上几个月积存的薪金,背着父亲和祖父去北平赶考了。

他深知自己没有从政经商的能力,只能学得一技之长,日后参与实地工作。他很愿意学工,所以先报考北洋工学院。转而一想,自己不大喜欢洋人文化,而且家庭经济力量薄弱,于是投考花费较少的北平师范大学。那年报考师大的学生2000余人,而录取名额只有120名。赵慈庚对自己的学业有充分的信心,顺利地通过了初试、复试,被师大录取为理预科学生。在最后口试时,主考人第一句就问他:“你愿意教书?”他回答:“愿意。”“那一辈子教书?”“我愿意一辈子教书。”果然,他毕业后用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入学后,从未见过的图书馆耸立在他眼前,鉴于自己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恨不得把书库的书读完。他猛然觉得书里的知识比画画、唱歌一类技艺重要得多,于是放弃了旧日的爱好,专心刻苦读书。第一年选课竟达每周37小时。每天上课之外,便在图书馆做作业。十分疲劳时就下楼散散步。半年时间作业本叠在一起将近一尺厚。这样坚持了一年,便得了失眠症。暑假回家父亲要从思想上给他治病,让他读《庄子》。这和他喜爱的数学是大相径庭的,但父命不敢违,只好耐着性子读下去。经过一个时期后,他也确实领会了《庄子》的一部分精神,把名利看得很淡。为了追求知识,他仍奋力读书。

在那时,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无论如何也供不起一个大学生,即使是花费较少的师范大学也上不起。升入数学系本科以后,赵慈庚就在师大群化预备学校兼做数学教员。这所学校是师大学生业余办的补习学校。他们在这里一者可练习教书,二者对经济不无小补。后来他又到私立中学兼课。这样半工半读就解决了全部的生活费用。

1934年,赵慈庚到了三年级,又开始为他的老师傅种孙执砚墨役,每月得润笔20元。傅先生所著“高中平面几何”二、三两版的制图、校对等工作,主要由赵慈庚担负。他还常代傅先生答覆外地请教几何问题的来信。傅先生住在师大附近,时常派个小孩子把这种信送来,有时还是晚上八九点钟。于是必须连夜解答,誊清后第二天交给傅先生签名付邮。

1935年赵慈庚以优异成绩在师大数学系毕业,经教育系主任李湘宸推荐,到河北省立泊镇师范作数学教员。他初入社会颇有雄心,想让自己教的学生高人一头。他以为自己的志趣即他人之所乐,因此在教学上花了很大气力。然而,师范学生关心的是小学教育,学校注重的是传授教学方法,不重视数学理论,所以劳而无功。1936年暑假,经傅种孙推荐,转入师大附中。泊镇师范的校长责备傅先生拆台失义。傅先生作了一番解释之后说:“30年后请您再看赵君的成就,那时您会原谅我今天的唐突!”

赵慈庚大学毕业时给自己立下誓言:“社会虽恶劣,必入其中而不陷焉;学问无止境,必百忙中而不辍焉。”对于泊镇的一年,他回忆说:“读书之志有余,而潜心之时良少。何则?同事比邻居,瀹茗清叙,于德无损,于事无益,而来者难拒。时光如此消磨,亦殊可惜。”迨回北平,寓于算学丛刻社之书库院(和平门外西河沿185号),除一老工友外,晚间别无第三人,一壶开水,几个烧饼就是一顿晚饭,只有同学闵嗣鹤是常客,确实是一个好的读书环境。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就爆发了“七七”事变。

与师大附中共患难

芦沟桥事变爆发,平津沦陷。教育界爱国人士陆续撤往后方。赵慈庚于8月中旬绕道回乡。9月下旬又只身离家,经太原、潼关,于10月初到西安。到了这里才知道,西迁的北平师范大学、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焦作工学院组成了西安临时大学。

不久,原北平师大附中的18位教师先后西来,受命立即招生,重建学校。经多方奔走借得西安东大街玄风桥22号张学良卫队的旧营房50余间做校舍。学校定名为国立西安临时大学高中部。这18位教师有的去筹划教学设备,有的办理招生工作。当时敌机频来轰炸,于是试场规则有一条是“如遇空袭警报,考生将试卷留置桌上,由监考人率队赴防空洞,不得交头接耳”。借着师大附中旧有的声誉,报考的人很多,能上榜的200余人多属英才。他们多半是战区流亡来的,都有爱国思乡、奋发图强的意志,学习十分刻苦。18位教师为伤时忧国、抛妻别子跋涉西来,未及喘息即焚膏继晷开帐授课。这样的教师、这样的学生,体现了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的精神。

赵慈庚对学生学习的自觉性感触良深。他回忆道:“我授课时,觉得学生好像电灯,刚一按钮就亮了,不需督促,个个把作业完成得很好,和以前的教学工作大不相同了。”

临时大学于1938年步行穿过秦岭迁到汉中,奉教育部命令,更名为“西北联合大学”。开凿川陕公路的工程师赵祖康工于楷书,沿途山崖有许多他的石刻题字。那时公路还待铺上一层石渣。每隔六七里便有一组工人席地而坐,挥着铁锤砸石子。赵慈庚在迁校路上很有感触地对同伴说:“几百年后,人们会指着山崖上的题字说公路是赵祖康修的,谁也不会想到这些砸石子的工人,他们都是无名英雄啊!中学教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汉中,高中部借用城固县城南40里古路坝的天主教堂一部分房屋为校舍。古路坝是巴山北麓一小块平地。天主教堂建在中央的山岗上,稻田环绕,水声淙淙,环境幽雅。学校在这里住了16个月。1938年秋,学校添了初中班,改称联大附中。1939年春季,随着师大的独立改称“国立西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到了暑假又从古路坝迁到城固东关外关帝庙新建的校舍。教室和宿舍都是草房,每个教师一张竹方桌、两把竹椅、一副床板、一盏油灯,便是全部家具。由于通货膨胀,教师生活日渐艰苦,尤其是1939年,一个中学教员的月薪大约只能买100个馍,1940年增加了米贴才免于饿饭。然而,这里的教学工作却异常活泼。国难中的学生十分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一面勤奋地读书,一面积极开展抗日救亡运动。他们在通衢贴壁报、演话剧,宣传抗战。在课业方面,也学得十分出色。学校西迁以来,他们在历年全国大学入学考试中没有落第的,而且多数人考取两所大学。所以1941年教育部颁发一个奖轴,题字是“启迪有方”。许多学生毕业后奔赴延安或抗日斗争的前线,成为中国人民抗战解放事业的骨干;有的学生继续深造,成为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工程师、医生和艺术家。

旧时中国的教师是不稳定的自由职业,但是附中的教员,历来都从师大毕业生中择优留用,几十年间不曾解聘教员。这里的教员没有职业恐慌,授课有很大的自主权,课本都由教员选定,部颁课程标准所列内容,只要安排合理,可以任意变更次序。肯用点时间的话,自编讲义,学校无不欢迎。教员们当然也顾惜名节,自知奋勉。由于学生素质好,赵慈庚便编写补充教材以满足学生的求知欲。以后又在补充教材的基础上自编了一部平面解析几何,体系与流行教本不同,可惜抗战期间出版困难,未能问世。

赵慈庚教学极为认真,对学生的要求极为严格。逻辑严密自不待言,小至图形的点线位置,大至解题证题的结构层次都在要求之列。时过40多年,学生们说到他当年那种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时,无不肃然起敬。严格要求别人,必先严于律己,赵慈庚自己的进修工作也坚毅过人。午睡两小时后坐下就读书,到晚饭时停止,饭后散步一小时,晚自习时到教室巡回一遍,回来后青灯黄卷到凌晨两点才就寝,7点半又起床。这样劳累了两年,便酿成50年不愈的胃病。当时这种孜孜不倦的苦读精神在附中教员中是普遍的。1940年春节,教师们在各班参加留校同学的同乐会后,回到自己的草房坐下来照常读书。夜12点后,赵慈庚到室外想把胀昏的头脑冷静一下,这时另一位老师也从室内捧着茶杯走过来。对他说:“你看这大年三十夜里,城固的人都睡了,唯有我们这10间草房的灯全亮着!”这就是当时附中教员的生活。赵慈庚常说,自己才不过中人,能够粗有所成,全是苦中得来。

1939年他开始在大学先修班兼课,这年暑假后,在西北医学院兼任讲师。1942年应西北工学院之聘任数学讲师,1945年升副教授。次年10月临时赴兰州西北师院执教半年。1947年春,由兰州回西北工业大学。学期末,西北大学和北洋大学数学系都来邀请。远在英国进修的傅种孙先生听说之后立即致函师大校长,要求尽快聘请赵慈庚。于是1948年1月,赵慈庚返回北平就职。

道德可风的教育家

赵慈庚热爱生活,兴趣广泛且多才多艺。读高小时学笛萧,初中时学弦乐、唱昆曲,还用许多时间学国画。他平时爱菊,所以善画菊,老来年年种菊。31岁胃病严重时,为了排遣忧闷,重习画功,在汉中生活的8年里留下了许多素描和水彩画。这些画记录了川陕一带的风土人情。他喜爱大自然,“游名山大川养浩然正气”。尽管困苦潦倒,每到一地必定要游其名胜古迹。泰山、峨眉山、都江堰、青海的塔儿寺、陕西的华山,都有他的足迹。50年代,他还利用假期游览了青岛、杭州、苏州、庐山、黄山等地。他曾说:“看了大山使人心神稳健,能感发坚持精神;登绝顶一望平畴,能顿时消除积年块磊;瀑布代人泄忿,清漪添人和气。几声骂鸣把思想引上静谧的碧空,一阵幽香使脚步移向温暖的花乡。心里存下这种天趣,能抛却层层缠绕的伤怀琐事,能平步大大小小的坎坷泥潭。”这种对大自然的皈依是他战胜艰难疾病的主要原因。

他的父亲本不想让他专攻数学,少年时期给他打下了一个坚实的文学基础。所以,他每到一个班,总是国文科的案首。后来虽专攻数学,而始终没有丢掉这点功底,不时写些小品。解放前积累了200余篇。他每次游览归来,都用古文写一篇游记,往往把世故人情寓于登临观赏之中,隽永而有深趣,流利的文笔耐人寻味。解放以后,随着时代改用语体,即便是数学小品,中学生们都欣赏他的文字,而不仅是数学内容。他为傅种孙和闵嗣鹤写的生平事略,语言简洁,文情并茂,使二位先生的道德学问跃然纸上。可惜的是,解放前写的文艺小品都在十年动乱中散失了。

赵慈庚生长在小康的农家,读书的十几年中,暑假回家参加一部分农田劳动,深知物力艰难。因此对物质生活要求很低。童年时过春节,大人给换件新袄,他总觉得有点羞怯。建国以后,他和夫人都是教授,工资收入比较高,但全家仍过着十分俭朴的生活。当时家庭环境好的学生多半不愿在学校入伙,他的女儿却认为学校的饭比家里的好吃。他对子女要求甚严,屡次告诫她们不要为物欲所蔽,过分逸豫不仅泯人意志,也会使身体柔弱。

平时他把金钱看得很轻,把情谊看得很重。对亲友、对集体、对社会应尽的义务,他都毫不犹豫地承担。亲友、学生以及家乡旧契,凡有所需,无不慷慨相助。叔叔、堂姐妹家就更不必说了。大姐活了94岁,她的儿子由赵慈庚供其读书,直到大学毕业。赵慈庚在经济上接济这位姐姐和姐夫直至寿终。“文革”中他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抄家时,除了几千册藏书和简单的旧家具之外,别无长物,造反派深以为怪。

对来信、来访或求教的人,无论是学者,还是大、中学生,无论问题多么浅显,他都郑重其事地予以解答,从不摆教授的架子。有些学生,甚至素不相识的人托他在京买书,他都奔走代办。这些琐事占用他很多时间,子女劝他不必如此认真,他却认真地说:“人家信任我,才托我办事,我能让人家失望吗?”

1986年赵慈庚退休了,虽然没有固定的教学任务,但仍在发挥余热。除了整理自己的文稿外,他还用大量时间为中青年教师审核或修改论著。他对此事又特别认真,一丝不苟,订讹勘误,就像对待自己的作品那样。年近80的老人经常工作到深夜。

他常说:“我这个人有点傻,利害关头不知趋避。”他上初中三年级时,冬天晚自习的中间休息时间,同学们围在火炉边说说笑笑。铁炉的一条腿上的螺钉脱落了。铁炉不知被谁碰了一下,訇然倒地。同学们四散而去,无人承认碰这炉子。赵慈庚是值周生,便自己承担责任,向学校报告。他代人受过,接受处分。“反右”时期,傅种孙被定为“极右”分子之后,大会小会,天天声讨;大字报、批判文章连篇累牍。有人劝赵慈庚也发言批判。他用劝善的态度只简单地讲过一次话,再没有第二次表示。他想的是自己追随傅先生20多年,到师大任教又是傅先生邀来的,难道当众骂他一顿就算和他决裂了吗?既然如此,又何必装模作样给人看呢!以形役心,在他的思想里是不容存在的。避害趋利,人之常情,然而他在邪正关头决不苟且。言由理出,行以义始,从不知逢迎阿谀为何事!

童年的家教使他的性格偏于拘谨。可能是长辈管教偏多,他好像疏于人事,显得有些呆。他明知自己有呆气,但还要这样呆下去。1990年他已80大寿。他概括地回忆说:“平生百无一长。所堪自信者,律身唯一勤字,持家唯一俭字,处世待人唯厚与恕,此皆父祖之所勖,亦愿以勖吾子弟。”在他四五岁时,冬夜漫漫,母亲让他钻进被窝,然后拿起针线,一边缝纫一边讲劝善惩恶的故事。她总把话题归结到“吃亏让人”上去。母亲告诫他说:“若想做成一点事,必须吃苦耐劳”,“人生来不是要享福的,而是要做活的”。在走向社会后50多年人事磋跌之中,他始终不忘母亲的教诲。严格、淳朴的家教,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和他自己的毅力,织成了他忠厚、正直、守廉、坚韧的性格,呆头呆脑地在白笔、黑板之间辛勤耕耘了半个多世纪,给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他不愧是一位道德可风的数学教育家。

(节选自马彤军、白尚恕著《赵慈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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